Color01-034 命運之繩

 　　濃霧讓金鈴感覺每吸一口氣都像缺氧，眼睫甚至積累了不少水珠遮擋視線。她近乎是靠著直覺在戰鬥，因為霧氣的緣故，她就像獨自盲行在黑暗中，隨時都得準備四周是否又有活死人朝她撲來。

　　這些都還算能忍受，比這更難捱的是活死人的氣味。即便早已嗅覺麻痺，濃厚屍味卻仍然會時不時鑽入腦門，若沒忍住反胃因此握不住劍的話，後果不敢想像。

　　金鈴右手持劍，左手趁空檔抹去了前額涓流、遮住她視線的鮮血，手中的劍早已斑污點點，身上的絳青色禮服顏色也沉了大半。她不禁自嘲地笑了，這輩子還沒這麼狼狽過。

　　她或許該慶幸，只有被活死人的源頭攻擊才會有可能變成喪屍。她距離王座大概還有一半距離，可前方的活死人卻愈來愈多，且開始前後夾攻，長久的兵器戰鬥讓她開始疲於應付。

　　斬斷活死人的頭顱，就能讓他們暫時不能活動。她每斬一次、前進一步，都會有在地上掙扎的死屍緊緊抓住她的腳踝，冰涼又噁心的觸感自腳踝攀附而上，一股惱火也因此而生。

　　金鈴毫不猶豫砍斷那些緊攀她的手，然而此刻前方長路的濃霧卻莫名消逝，甚至能看清楚坐在道路盡頭人骨王座上的狄克。

　　「呵呵，已經半小時了，妳才走不到一半。」狄克語帶嘲諷：「別掙扎了，妳就放棄吧？」

　　金鈴聞言，並沒有立刻答覆，握著劍的手又用力了些許，忍住自心底而來的反胃。現在的視野更加清晰，她一連劈了十隻朝她而來的手臂，一次向前了十幾步，卻依舊距離狄克約莫兩百公尺。

　　每前進幾步，朝她襲來地活死人就又更加倍襲來。

　　她全身肌肉都積累了無力和痠痛，身體各處都有或大或小的傷口，全都是被那群死屍撿了碎骨朝她猛力丟來造成的，因為速度太快，即使是她也沒辦法全部躲過。

　　在王座上的狄克不禁皺眉，他看著近百個卓格爾不斷朝公主奔去，可公主卻沒有一絲要放棄的意思。

　　雖然眼前的人會劍術讓人意外，但他到底也是曾學過劍的人，眼前的人程度在哪他很清楚——她絕對沒有能走到盡頭的能力。

　　狄克握緊了拳頭。此刻他莫名想起了從前——面對這異樣的既視感，他冷笑，「呵，妳就乾脆點放棄吧。」

　　或許是乏於應付，公主沒有回應他。

　　狄克轉念，將虛擬型空間的活死人全都揮散，只留一道約莫兩公尺高的喪屍人牆擋在他腳下，徹底抵擋公主的去路。

　　「在來之前，我聽說過妳的事。」狄克又呵呵笑了幾聲，蒼白的肌膚在血月下更顯慘淡。他前傾身子瞪大雙眼，「妳不覺得這世界很奇怪嗎？」

　　「妳不也是許願的受害者之一？妳當年被冠上了害死母親和哥哥的罪名，難道覺得不委屈嗎？這難道是妳的錯嗎？」

　　「如果這世界沒有守護神的話該有多好？妳一次都沒有這麼想過嗎？」

　　狄克終於從王座上起身，他腳底踩著不知名的人類頭骨，每走一步都發出了骨碌碌的聲音。他朝金鈴伸出瘦骨嶙峋的手，濁黑眼底映著血月與人影。

　　「加入黃昏吧。來這裡就能洗刷妳的冤屈。」

　　金鈴並未鬆劍，絳紫眼底無悲無喜，更無起初看見時的鄙夷或厭倦。她就只問一句：「你為什麼要加入黃昏？」

　　聽見這句話，狄克無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長劍。他曾是一名劍士，卻因為許願的關係成了罪人，最終下了地獄——成了真正的活死人。

　　他原本住在阿薩伽特的偏山，那裡不發達，交通也不便，因此村民會彼此通婚，生活平淡而充實。後來冒險者在村落旁發現礦脈，吸引了不少人前來這裡，包括強盜。

　　那群強盜洗劫整個村落，企圖佔領這裡，強大的魔力壓制的村民毫無反擊之力。長劍被奪，親人被俘，友人被殺，頭顱落下時飛濺的血液又加深了他身上的血漬，他看見地上有空洞而恐懼的雙眼正張嘴瞪著天。

　　狄克雙手被反綁，正被粗暴地拖到前方。他知道下一個就是他。

　　可他身後還有數十個顫抖的村民，包括他深愛的雙親。

　　所以，他許願了。

　　狄克同時獲得天賦與空間，也將所有人都拉入空間。他以魔力喚來活死人，不過片刻就將強盜全都殺死。危機結束，空間也消逝了，他的魔力和體力因為剛用完空間的緣故被掏空，只能無力地攤在地上。

　　他忍不住哭了，微陽從雲層探出頭落在他身上，他本該感到救贖，卻自心底揚起了恐懼，被太陽照射的地方全都像灼燒一樣，半倒臥在草坪上的他，用手抓著草奮力向前爬，躲到樹蔭底。

　　當他鬆了一口氣的時候，卻對上了其餘村民的目光，是一雙雙恐懼的眼。

　　那時，雨就那樣落下了。

　　狄克從水窪看見自己，雙頰凹陷，健康的肌膚變得慘白，失去金髮，褪去碧眼，窟窿上只鑲著兩顆黑色的眼珠。

　　那天，接受村民請求前來的英靈騎士終於來到這裡，等那群村民好不容易鎮定後才詢問村民情況。而那些恐懼的村民指著他說：「好像……好像是他殺的。」

　　他就那樣入了大牢。

　　關在他隔壁房的是一個女人。

　　那時，女人問他：「你想回到許願前嗎？」

　　——他想回到許願前！

　　——就那樣死去還比較好！

　　所謂的守護神究竟是什麼？他們為何要這樣玩弄別人的命運？憑什麼他要遭受這種苦難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！

　　後來，他隨女人加入黃昏，聽見了更多和他相似的故事。

　　於是，他仰天怒吼，只想問神圖個解釋，可神在許願後再也沒回應他。

　　所以，他想隨黃昏親手葬送那些神靈。

　　「我們何錯之有？」狄克說得很用力，字字句句都像在控訴，「妳難道不覺得委屈嗎？」

　　狄克說的話，確實曾無數次縈繞在金鈴腦海底。

　　她因為許願，失去了什麼，又得到了什麼？

　　金鈴抬頭看著狄克，只見他又呵了幾聲，「這大概是命運吧？幸好妳是遇到我，若遇見其他人，未必會留妳一命，甚至邀請妳加入我們。」

　　金鈴聽到這裡，隨即鬆開了握著長劍的手，長劍哐啷落地。她難得坦然地笑了，「我好像得謝謝你。」

　　墓地陰風揚起她前額的髮，過去的那些雜念思緒全都繚繞在一塊。

　　她曾問過神，所謂命運究竟是什麼？

　　當時，她的守護神沒有回應她，就只是給予她一抹初遇的彩虹。

　　倘若現在再問她一次，會不會後悔許下願望？會不會想回到當初？

　　她現在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答案——

　　她不會、也不想再回到過去。

　　沒人能知道回到過去究竟會經歷什麼，是讓痛苦的事再重來一次？那麼這些年她經歷的這些又算什麼？白費力氣？

　　她深信，無論重來幾次，當時的障礙永遠不會消逝，所謂命運是蠢蛋失敗的藉口，她不信命，只相信自己，唯有自己才能將那些障礙劈了再度前行。

　　即使在陰森的血月底，金鈴的雙眼依舊明亮。她微微揚起嘴角，語氣飽含蔑視，「就是有你這種受了點傷就呼天搶地的人存在，這世界才如此倒人胃口。」

　　狄克先是愣了一下，隨即不敢相信此刻陷入困境的人竟然還跟他講這種話？「呵，看來妳是臨死前神智不清了。」

　　眼前高達兩尺的屍牆壁朝她前來，此刻的迷霧已經完全褪去，除了前方的人牆之外，她四周全都是朝她而來的死屍。

　　她神智不清了嗎？不，此刻她清醒的不得了。

　　因為她有絕對不能死在這裡的理由。

　　剛才她就只是想拖延時間，連續的戰鬥讓她無法思考，剛才經歷了短暫談話後，這樣的時間足以讓她找到離開這裡的辦法。

　　這裡是諸神葬地，那又如何？

　　她又不是神。

　　金鈴看著四周朝她奔來的活死人，隨即閉上雙眼。

　　機會只有一次，失敗就再也沒辦法重來。

　　離開空間的方法，最簡單的便是遵守規則離開。

　　——或是再建立一層空間離開。

　　金鈴曾疑惑自己為何學不會空間，如今她卻慶幸自己尚未學會。

　　狄克的諸神葬地封印了魔力，所以正常人確實不能在這裡建立空間；空間會改變規則，原來能使用空間的人，到了另一個空間就可能無法成功呼喚空間，這些都是一般人熟知的常識。

　　但若是初次獲得空間的人就不一樣了——因為初次建立空間的力量源於守護神，只有在空間消逝時才會耗盡使用者的魔力。

　　她抬頭，心底描繪著初遇的守護神模樣——她有絕對不能死在這裡的理由、她還想找到當年母親和哥哥失蹤的真相、還想繼續在這個世界活著——希芙、她那無所不能的守護神——這次是否滿意她的答案！

　　此刻，荒地裡突然傳出了一聲清脆鐘聲。

　　剎那遍地柳蘭紛飛，撫過大地的地方全都成了一片綠原，此刻朝金鈴襲來的活死人全都暫停動作，天地竟開始崩裂，裂縫處露出了如金黃稻穗的燦爛光輝。

　　金鈴前方出現了一個女人的光影，她正是金鈴的守護神，二十四女神之一——希芙。

　　「親愛的。」她聲音輕柔，「一切將如妳所願。」

　　四周空間全都成塊崩裂，與陰暗的諸神葬地不同，崩裂處全都露出了難以抵擋的奪目光芒。褪去一切黑暗，那些活死人全都在陽光照耀下燒灼死亡，再眨眼，荒地已然成了一棟高聳水晶殿堂，殿堂最上方掛著一個巨大黃金鐘。

　　鐘響雲散，奪目日光自上方傾瀉，伴隨陣陣強風捲起柳蘭花香和花瓣，這裡就像在高聳雲層間獨自矗立的無暇水晶殿堂。

　　金鈴抬起右腕，感覺到魔力已經徹底回到她身上。

　　

　　她冷眼看著前方躲在金柱後的狄克，踩著早已斷根的高跟鞋走到狄克面前。正午的光讓狄克只能縮在柱後，此刻他在陰影處，金鈴則是沐浴在他求之不得的陽光底。

　　金鈴凝聚了手上的日光，光成了一把黃金長劍。她握劍直指前方，對著此刻耗盡魔力和體力的狄克，「你還有什麼話要說？」

　　狄克並不打算反抗，早已回天乏術了。可他並不覺得可惜，他瞪大了雙眼忍不住笑了，「呵，妳知道外面還有等著要殺妳的人吧？」

　　「我知道。」

　　「我竟有點好奇……」狄克強忍了無力的雙腿，本能般向前踏一步，手臂在接觸到光的瞬間成灰飛散，而他卻面不改色，「呵，妳要怎麼解決外面的困境？」

　　金鈴沒讓狄克走出陰影，長劍直接插入他的心臟。「廢話太多了。」

　　活死人的心臟會停止跳動，卻不會死，因為他們是活死人，只有在陽光下才能真正死亡。她想留著狄克的命交給英靈騎士，或許還能從這傢伙身上榨取關於黃昏的訊息。

　　她終於鬆一口氣，看著被長劍釘在柱上的狄克，自己也不禁跌坐在地。

　　此刻的空間正開始崩塌，剛才回到她身上的魔力也隨空間消逝緩緩抽離。此刻她前額、肩膀、手臂、腰間、小腿，全都有涓流出血的傷口。

　　她現在沒有武器，也沒有魔力，只能看著周圍的光逐漸黯淡，開始交疊重現玫瑰花園的景色。

　　金鈴終於回到原地，跌坐在星月夜的草地上，四周有六個舉劍環繞她的敵人，餘光還能看見遠方多了三個準備對她施法的魔法師。

　　她看見雪緩緩落下。

　　第一次，她竟也想緩緩閉上雙眼休息一瞬。

*水晶殿堂(Sokkvabekkr)：音譯索克瓦貝克，亦稱水晶宮。對應黃道十二宮處女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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